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猎户星座行动

猎户星座行动 (第2/2页)

我回到桌前,那两人正在咬耳朵,桌上放着张白纸,刘双喜拿着根钢笔往石原手中塞。一见我走来,他把手停住了。我装作毫无察觉,只说:“换了好酒,正温着,马上就来。”
  
  我看出来刘双喜灌他有目的,为了不叫他起疑心,掺了鸽粪的酒送来后,我说:“翻译官,我还没结账,就不陪了。我敬一套酒告罪吧。”我把一个小茶碗,一个玻璃杯,一个小酒盅,全都倒满。先把小酒盅敬给石原。石原一仰脖喝光了。又拿起小茶碗敬他。石原说:“这酒好厉害!这碗喝不下了。”我说:“只敬一杯酒是咒人无依无靠,您可不能给我这个罪名。”刘双喜帮腔说:“我这当家子别看没官职,在地方上可是有名有姓的,你不能不赏脸。”石原憋住气把这碗酒也喝进去。酒一入肚,眼神就发直了。我把玻璃杯又举了起来。石原光摆手,嘴不大听使唤。刘双喜接过杯来送到石原嘴边说:“连升三级,三羊开泰,这一杯是非喝不可的。”
  
  刘双喜连劝带灌把一玻璃杯鸽粪酒也灌进高丽人肚中。对我说:“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,以后有为难的事,只管找我!你忙,我就不留你了。”说到这里,邓智广打断说:“石原喝完酒,他俩才要说体己话,你怎能躲开呢?”
  
  刘四爷说:“小子,别看你是个抗日军,干这个还差远着呢!我刘四能拉这个空子?”
  
  刘四爷喝口水,故意沉吟片刻,又接着说下去——
  
  我走到柜前大声跟掌柜说:“他二位要什么尽管上。别给我得罪了朋友。”到了后院我又塞给跑堂的一块联合票,嘱咐他仔细听着,他俩说什么回头告诉我。
  
  我退到税务所有半顿饭工夫,小跑堂来告诉我那两人走了。刘双喜先走,回土围子了。高丽人刚出门。我问他们说什么了?跑堂的说:“刘双喜叫高丽人给他娘们写了封信,叫她把货交给今天送东西的人带回来。”我问他:“什么货你听清了吗?”跑堂说:“他俩没提那货的名字。”我问:“信上也没写?你就没找机会偷看一眼。”跑堂地说:“我偷看了,我就认识几个中国字,可那上边有一半写的是日本字。”
  
  我赶到门外观望,只见石原离拉歪邪往前蹭,没往炮楼走,却往西,奔乡公所方向去了。
  
  本来我要赶到何家寺过夜,这一耽误,天晚了,我只好在我那税务所凑合过一宿。这一来又给自己找了个苦差事,从后半夜就骑这驴串四乡,像讨换药引子似的到处找你俩……
  
  邓智广实在耐不住了,就拦住说:“我的爷爷,俺急着听的是那高丽棒子怎么死的,你说了半天,还没点到题上!”
  
  刘四爷说:“那事没啥好说的,他叫人给砸死了!”
  
  尚武忙问:“怎么说?谁把他砸死的?”
  
  刘四爷说他睡到半夜,有人悄没声的从外边端他的门。刘四爷以为是小偷来偷税钱,拿了个锹把躲在门后,准备他一探头就给他一悄闷棍。门外的人听屋里有了动静,就小声说:“四爷,快开门,是我。”
  
  刘四爷打开门,宋明通浑身哆嗦着走了进来。刘四爷问:“你这是怎么啦?”宋明通说:“石原给人杀了。你快送个信给尚武,叫那边的人别再白费工夫。”
  
  刘四爷问详细经过,宋明通说,那高丽棒子喝醉了酒,红头涨脸,晃晃悠悠地忽然跑进了乡公所,嚷嚷说:“乡长呢?乡长呢?”宋明通和大楞正把包装好的东西往门口抬,准备朱强治随时来取。见高丽进来,连忙招呼:“翻译官,屋里坐。”石原歪歪咧咧进了屋,往桌旁一坐就喊:“我渴死了,快叫人给我切西瓜。”从他一进来,大楞两眼就直盯着他,这时接话茬说:“你要的倒稀罕,刚打春,哪去弄西瓜?”石原把桌子一拍说:“八格牙路,院中缸盖上就放个西瓜,你以为我没看见?”大楞回身从门外搬来一个圆球似的东西问:“你说的是这个?”石原点点头。宋明通笑着对高丽说:“翻译官,你喝醉了,这是西瓜吗?这是石头球!修炮楼时平了翰林墓,墓地上有一对石狮子,这是狮子爪下那个球。我捡来压咸菜缸用的。这么硬你啃得动吗?”石原一看,发现确是自己看走眼,便耍蛮说:“刚才看见的不是这个,你们换了。算了算了,你们不给我也不吃了,给我沏点茶吧,有烟拿一盒来。”宋明通吩咐大楞赶紧烧水沏茶,他掏出烟来递给石原。石原接过一看,扔在了地下:“趵突泉?你们给皇军送老刀、大前门,就给我这个?朝鲜人是大日本国民,我也是皇军。你敢看不起我?”宋明通说:“翻译官,我哪敢看不起你,给据点的好烟送完了,这是我抽的。你别生气,我给你买大前门去。”
  
  这时朱强治骑着车来了。宋明通怕他进屋看见石原在场,那样明天一出事他就要担嫌疑,也不请他进屋坐,就替他往车上装东西。正好朱强治急着跟踪剿共班送礼物进城的人,把东西绑好,蹬上车就飞似的追往公路。
  
  宋明通嘱咐大楞把茶快沏上。大楞瞧着屋里问:“这就是害死我爹的那个高丽棒子?”宋明通心中有事,顾不上多想,点点头就匆匆跑出去了。
  
  宋明通想快点把他应付走,买了烟后,就大步赶回,一进乡公所的门就喊:“翻译官,烟买回来了,不是前门,是三炮台!”
  
  屋里没人答应。进屋后只见大楞站在地当中两手发抖,高丽棒子下身坐在椅上,上身伏在桌面,脑袋已成烂柿子,那块被他看成西瓜的石头球落在他脚下,上面沾满鲜血,倒真像流出来的西瓜汁。
  
  宋明通大惊。大楞一步奔到宋明通面前,扑通跪下叫道:“大叔,我报了仇,可给你惹下祸,你绑起我送据点吧,我动手时就没打算再活!”
  
  宋明通狠狠踢了大楞一脚,骂道:“混蛋玩意儿!这么大事也不跟我商量一声。你一家就换他一条命够本吗?”
  
  大愣说:“你出门时我还没打这个主意呢。我送茶进来,这一私孩子趴在桌上睡着了。我站在一边越看越火,不由自己地就捡起石头球砸了他一下,谁知道这熊包脑袋这么不经砸,一下就碎了壳!事已做下了,你说咋办就咋办吧!”
  
  宋明通说:“娘个蛋的,咋办?不快把他收拾了,你跪在那里等雷呀!”
  
  “这咋收拾法,我没干过。”
  
  “我干过呀,快拿个破口袋把他脑袋包上,背到后院埋进地瓜窖里,上边码上地瓜!快!”
  
  大楞按他的吩咐,背走了高丽的尸首,宋明通把砸碎的壶碗收拾起扔进粪坑,把高丽的皮包打开,翻了翻见没什么有用的东西,就塞进炕洞点把火烧了。弄来一桶水,把桌子边同石球都洗干净,拿铁锹把留有血迹的地面翻过来,重新垫上点干土,踩实。把石头球扔进咸菜缸里,心说:“反正这缸菜我是不吃了,别人吃我还不能拦,就叫他们尝鲜吧!”干完来到后院,顺梯子下到地瓜窖,见大楞把地瓜挪开,坑已挖好,脱光的膀子像淋过雨一样都是汗水。他就帮着把高丽扔进坑内,窖里容不开两人填土,他说:“埋上土把地瓜在原地码好,快点出来,我还要去办事。”
  
  宋明通回到前屋,把给高丽买的烟狠狠抽了两根,觉得大楞这件事办得也不错,省了大伙的事。只是得快些给自己人送个信,叫他们别再瞎忙,并请示下一步该怎么了局,便去看看刘四爷走了没有……
  
  邓智广听完开心地大笑,说道:“这好哇,揪心挂肚的难题,不用咱们动手就解决了!”
  
  刘四爷说:“好什么,要给马腰坞老百姓带来场大灾难。鬼子一发现石原无故失踪,就会在附近各村大搜捕。说不准有人看见石原最后露面是进了乡公所,恰好石原在乡公所时,宪兵队的朱强治来取过粮食!宋明通怕暴露,请示是否可以立即撤出马腰坞。他如果走了,杨东河与我之间可就没有了联系人,整个马腰坞的地下工作网就全垮了……”
  
  八
  
  尚武仰起头看着房梁沉思,刘四爷和邓智广都不出声打扰他。过了足有半袋烟工夫,尚武站起来对刘四爷说:“您马上回到马腰坞,叫宋明通沉住气,别露声色。晚上在西南角坟地跟我见面。没办法,辛苦您了。”刘四爷说:“我不是中国人怎么的?”
  
  刘四爷走后,尚武和邓智广马上去了武工队。
  
  陆队长一见尚武便问:“怎么没回自己驻地,到这儿来了?”尚武说:“有了新情况。”陆队长问:“高丽棒子又在公路上出现了?”尚武说:“他没出现,咱得假装他出现过。”就跟队长介绍了事情原委,又谈了他的应变计划。陆队长听完却笑道:“革命军人最忌谎报成绩,你是给俺出坏道道儿啊!”尚武说:“向马克思起誓,有了功算你们的,有了错是敌工科的。”说着把怀揣的布告又拿出来,分了几张给陆队长说:“来吧,命里注定,该谁贴还得谁贴。另外请给我找两双被服厂发的鞋。”
  
  陆队长吩咐人找来两双部队发的军鞋。尚武在脚上比试一下说:“我这双可以穿,小邓那双太大了,能不能找双小的。”陆队长说:“俺武工队里没这么小的战士,塞点棉花,将就穿吧。人家赤着脚还过雪山穿草地呢,这么点困难都不能克服,你们敌工科的人也太娇气!”
  
  尚武拿了鞋,说声再见,两人回自己驻地去。
  
  武工队下达任务:“天黑后分散行动。三班到后李家找敌工科尚科长,听他指挥。一班二班公路上去,每人脚上穿一双老乡做的鞋,带一双被服厂做的军鞋。到公路前穿家做鞋,上了公路旁换军鞋。一班从何家寺往鸡鸣寺走,二班从马腰坞村南往何家寺走。不出声响,暗地使劲,要步步留下脚印。走到目的地,各贴一张布告,鸡鸣寺贴到离据点近的墙上,何家专贴在村口。贴完布告再穿着军鞋往城南方和城北方向各走四五里地,换上家做鞋,分散回驻地。”
  
  天公作美,过午下起场小雨。
  
  尚武睡了个晌觉,醒来对邓智广说:“今晚上咱俩要分散活动。你带着布告糨糊,到西南角坟地跟宋明通会合。听到枪响,找显眼的地方把布告贴上。到了村中大道边换上军鞋,来回多走几趟,你的任务就算完成。”
  
  交代完没事干了,尚武又吹他的口琴。邓智广就找房东大娘帮他缝鞋,大娘看看说:“我的个儿,衣不大寸,鞋不大分,这鞋再缝你也穿不得。我看谁家孩子跟你脚合适,先借一双来,改日我做了还他。”邓智广说:“大娘,你就先给我缝上凑合着穿,改日你给我做了新鞋我再换下来,就别找人借了。”大娘给他拿麻线狠缝了一截,鞋尖上填了些烂棉花。
  
  掌灯时分,尚武带着武工队出村奔北。邓智广手提着浆糊,揣着布告出村往西。临分手尚武补充了一句:“碰到临时情况,相机处理,安全为上,别搞自由主义。”
  
  邓智广走到和宋明通见面的那块坟地,击掌为号。刚拍了两巴掌,从坟地就飞过一团泥巴来,正落在他头上,连泥带水溅了他一脸。他忙着用袖子擦,没顾上回话,又一团泥巴扔了过来。邓智广骂道:“行了,我都睁不开眼了。”宋明通就问:“是小邓吗?”邓智广说:“要是老尚你敢这么砸他!”宋明通问尚武怎么没来,邓智广学着尚武的口气说:“咱们的工作有纪律;我没说的你不用问。”就交代了贴布告的任务。宋明通说:“我把大楞也带来了,叫他也参加行不行?干完你把他带去参军。”邓智广灵机一动,就把腰上别着的那双大鞋拿出来:“咱俩贴布告,你叫他穿着这双鞋在大道上来回的走。”
  
  宋明通叫来大楞,鞋交给了他,说明了任务。
  
  大楞接过鞋穿一下试试,说:“这么小,我咋穿得进去?”
  
  邓智广把鞋拿过来,用力一拉,扯断了缝在后边的线说:“你再试试。”大楞强忍着穿进去了,可是挤得脚疼。邓智广用尚武跟他说话的口气说:“穿不上就趿拉着,也要完成任务。抗日军人,以服从命令为天职!”
  
  尚武领着武工队员,绕过鬼子炮楼,走到土围子西北。静候了有一顿饭工夫,估计邓智广已经跟宋明通接上了头,就跟武工队长打个招呼,掏出盒子炮,冲土围子连开了三枪。就听见土围子里一片慌乱,伪军们吵吵着登上了围墙,朝北朝西乱开起枪来。日本炮楼摇响了警报器,开了探照灯。有土围子隔着中间,武工队恰好躲在黑影里。
  
  枪声停下,尚武就跳出道沟,站在一棵大树后扯开嗓子叫道:“伪军弟兄们,你们听着,鬼子在太平洋吃了败仗。咱们抗日军就要开始反攻了,要想活命就给自己留条后路,不要再帮日本鬼子烧杀抢掠,坑害百姓。对悔过自新、帮助中国军队抗日的,我们给以出路。我们有你们的花名册,干了好事点红点,干坏事点黑点。到时候要算总账。叛徒杨树林、土匪刘双喜、铁杆汉奸杨东河,你们三人名下已经点满黑点,想死想活自己决定……”
  
  尚武喊话时,本来一片寂静。说到这里,土围子南边嘈杂起来。炮楼上的探照灯也转到村里。只听见土围里传出喊声:“把吊桥绳绑紧,谁开围子门,就地枪决!”
  
  鬼子炮楼上转盘机枪朝着村**击起来。
  
  尚武喊声:“不好,可能小邓他们暴露目标了。马上射击,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!”
  
  武工班长下令射击,炮楼上的枪口果然被吸引过来。因为有土围子隔离,机枪射不到,敌人就朝这边打了两发迫击炮。
  
  九
  
  山崎是个内向的人,受到嘉奖不露喜色,挨了训斥不抱怨。他很少讲话,也从不到士兵住屋去检查。他桌上放着几个不同颜色的竹牌,养着条狗,有事他把个竹牌塞进狗嘴中,那狗就叨着木牌去找勤务兵。黄色牌送茶,白牌送饭,红牌是伍长,灰牌是叫朝鲜人石原。他自己坐桌旁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,一支支地抽烟。
  
  他的心被两件事交替占据着:敌情和乡情。
  
  他家住在山口县乡下,草顶住宅建在山坡上,山下是海。水田种了稻,屋后山坡栽柿子树,柿子熟了母亲把它们用细绳穿成一串,挂在屋檐下,下雪时柿子变成了紫褐色,里边的肉金黄,吃起来又软又甜。院左边空地种油菜或大根。他家有一条木船,父亲大部时间在木船上打渔。鱼自有鱼贩子来收。他们不大进城里去,城里人对“乡民”那种不屑的神色使他们感到自卑。中日战争后,海边修了海军油库,建了化工厂。油库漏油,工厂排泄废液,鱼有汽油味和阿摩尼亚味,卖不出好价钱了。为维持生活,哥哥进城去做工,事故中伤了腿。年龄一到,就由他服了兵役。
  
  “保卫帝国的满蒙生命线”,“膺惩暴支”,他经历了许多战斗。战争中表现勇敢,受过许多训,评为优秀。他给部下训话也讲“发扬国威”、“一亿一心”、“圣战到底”、“建设东亚新秩序”,给上下级都留下“思想纯正”的好印象。但他真正的想法是:既为日本国民,就要为天皇效忠。若依自己心愿,他不会离开家乡一步。个人没有选择权,就要逆来顺受。战争是否正义,自己无权考虑。既不要给自己带来耻辱,又要保住性命。他跟中国人没有仇,但为了不被杀就要无情地杀人。
  
  没有侦察到八路军的行踪,只能报告经过多次讨伐,八路军大部被歼,残余力量已从此地转移出境。他受到了上峰的嘉许,但他并不真正相信自己的结论。经验告诉他中国人没这么好对付。短时间内不出现重大敌情就是战绩。近一两个月来,没出现敌情,他的心较多地沉溺乡情中。
  
  晚饭吃的是西红柿汁煮饭,猪肉“天妇罗”和酱汤。这样的饭他已经好久没吃过了。大米粮台领取,副食全向当地索取。这个穷地方没有海货,没有青梅和渍大根。从奉天招雇的伙夫虽算满洲国民,可手艺还是中国的,做的菜油大,盐多。前两天此地新区长上任,从天津买来些“米溲”、“酢”和腌过的“昆布”慰劳皇军,日本炊事兵下手给他做了这顿饭菜,又勾起了他的乡情。门外在下小雨,他想起房后刚长出叶的柿子树、门前的樱花、山下传来的潮汐声……
  
  勤务兵在门外报告说:“宪兵工作队杨树林求见。”
  
  他只注意防守据点,无心过问中国人之间的事,带来****人替他和伪军联络。这两人互挖墙脚,他不制止。谁来告对方的密,他都说:“你表现很好,继续监视他吧!谁好谁坏我心中有数。对效忠皇军的人,我不会辜负他。”
  
  刘双喜粗野残忍,下流无耻,头脑简单,但他肯为你卖力;杨树林有文化,提供不少八路军的内部情报,但他受过赤化教育,有政治头脑,未必没有二心。这两人都可驱使,都不能依靠。杨树林在这个时候来求见,打搅了他思乡的心绪,他有心拒见,便说:“石原不在,没有翻译,如果不是紧急事,改日再说。”
  
  勤务兵说:“他带来个会说日语的人。”
  
  山崎问道:“跟他一块来的,还是发现石原不在,现去找来的?”
  
  勤务兵说:“一块来的。”
  
  他怎会想到带个翻译来?石原请假他只说可以考虑,还并没完全答应,他怎么就有所准备了。这事有点蹊跷,便传令叫杨树林进来。
  
  杨树林穿着件长袍,手拿呢帽,轻脚轻步,笑容可掬,一进门就鞠了个九十度的躬。朱强治穿协和服,戴战斗帽,脚上穿着双日本话叫“靴下”,中文叫“水袜子”的胶鞋。这鞋只有大城市有得卖,在本地山崎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穿。
  
  山崎问:“带这个年轻人来,有特殊的理由吗?”
  
  朱强治把话原样翻译过去,杨树林回答说:“太君,我带他来当翻译。”
  
  “有石原,我向来不用别的翻译。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我怕石原先生不在炮楼里。”
  
  山崎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不在炮楼里?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太君准假叫他进城看太太。外边都在说太君真是仁慈体贴,爱兵如子。”
  
  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  
  “昨天刘双喜陪石原先生去集上挑礼物,下午派人骑车送往城里。卑人职责所在,不敢大意,派这个年轻人跟踪侦察。他了解到一些事情,叫他向太君报告行吗?”
  
  山崎点了下头,朱强治就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说:剿共班范舍成跟我认识,我说有事要进城,怕一个人不安全,要求与他们同行。范舍成说正好他们办事没有翻译,要我到了城里替他帮忙。进城后在卖毒品的朝鲜人处找到了石原老婆,剿共班的人对她说,石原明天进城,今天先把礼物送来,顺便把一点东西带回马腰坞。说完把石原写的信交给了那个女人。那女人看完信交给剿共班五个避孕套。
  
  山崎问:“避孕套?”
  
  “不是空的,里边装满了***。那女人缝在棉被里,她现从棉被中拆出来的。三件装白色粉末,两件装粉红色粉末。女人说粉红色的是配料。”
  
  “你经手了?”
  
  “没有,翻译完话他们就叫我走,我故意拖延一会,看见那女人正在拆被子,避孕套已露出来了。”
  
  “马鹿野郎广。”山崎小声骂了一句,弄不清是骂朱强治还是骂石原。
  
  杨树林说:“石原老婆带了老海来,刘双喜替他包卖,得钱两人均分。我跟刘都是太君带来的人,这样子不给太君作脸,我替他惭愧。”
  
  山崎说:“很好很好,你的情报很重要。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数。还有别的情报吗……”
  
  “有情报说,城西发现有八路军小股部队在活动。夏津警备队下乡收粮遭到了阻击。”
  
  “噢,密切注意,八胡子如有返回这一带的迹象,迅速报告我!”
  
  “还有件小事,”杨树林笑笑说,“刘双喜包身的那个妓女又来了……”
  
  “只要不带进围子里去,不必管了吧!”
  
  山崎摆摆手表示谈话结束,杨树林赶紧告退。石原在炮楼里,跟雇用的中国伙夫睡在一起,山崎没看过。他问勤务兵:“刘双喜都送了些什么东西给石原,他昨天带回来过吗?”
  
  勤务兵说:“他昨天走后没再回来过,不知刘双喜送了什么。”
  
  山崎听了很奇怪,问道:“他昨天走了就没再回来?他昨天就进城了?”
  
  “昨天收吊桥时,哨兵还问伍长,要不要等石原回来再收。伍长说,一个朝鲜人,不按时回营,还要等吗?”
  
  我只说可以考虑批准请假,竟敢昨天就走,太不像话了。勤务兵报告说澡塘水已烧热,山崎拿了毛巾去洗澡。洗过澡心情松快些,被打断的恋乡之情又出现了。他命令勤务兵给他送一碟花生来。他存着一瓶清酒,寂寞时就拿出来喝一口。在日本他并不喝酒,现在也不觉得酒好喝,但是喝口清酒就有种故乡近在身边的幻觉。
  
  喝了两口酒,打开留声机,放上一张“荒城之月”,三昧弦弹出低沉感伤的旋律。他闭上眼让心在荒城废墟上感受那凄清孤冷的月色,似醒非醒,似梦非梦地沉醉着……
  
  一阵枪声把他唤回现实世界。哨兵报告西北方向发现敌情。他一边穿军装,拿手枪,一边下令拉警报,开探照灯,全体到炮楼上就位。土围子已经还击。枪声听起来又老又破。捷克式、德国套筒、俄国水连珠,乱七八糟的混成一团!
  
  他赶上炮楼,枪声却停了,传来八路军喊话声。他问道:“为什么不开枪?就叫敌人在那里心理作战?”伍长报告说:“隔着土围子,枪打不到目标。”他命令说:“把声音压下去就是目标!”
  
  清脆的转盘机枪打了一通,喊话声停止了。土围子门前却又嘈嚷起来。他叫人打电话问发生了什么事?杨树林说在外边寻欢的刘双喜来叫围子门,要哨兵给他们放吊桥。哨兵不敢放,怕里边有八路军。刘双喜跳着脚大骂。山崎一字一句地说:“不准放,不要给八路军可乘之机!”
  
  杨树林传达皇军命令,刘双喜不相信,还跳着脚骂。杨树林用电话报告山崎。山崎下令叫朝土围子方向打一梭机枪,但不要瞄准刘双喜,吓吓他就可以。果然,枪响过后,听不见刘双喜的叫骂声了。枪声、喊话都停了,平原上又恢复一片沉寂。士兵们在围墙上警戒,山崎回到屋中坐在椅上抽烟。
  
  他脱了衣服和马靴,穿着马裤和内衣躺在榻榻米上打瞌睡。勤务兵又把他喊醒了。已经天亮,便坐起来问道:“什么事?”
  
  勤务兵说:“马腰坞街上、乡公所门口等地方,发现有敌人贴的布告!”
  
  山崎急忙站起身问:“写了些什么?”
  
  “他们把石原在进城的路上抓住处决了!”
  
  山崎大惊,命令说:“命令警备队全村戒严,保护现场。不许任何人出入马腰坞!”
  
  勤务兵给山崎端来洗脸水。山崎一边洗漱,一边叫伙房提前开饭。洗完脸,还没动筷子,电话铃响了。电话是从何家寺、鸡鸣寺两个据点来的。他们各自据点附近都发现了布告。他们询问石原是否确实不在马腰坞据点中,何时请的假,何时离开的据点?
  
  山崎胡乱吃了两口粥,下令集合,到出事地点检查。他走到炮楼门口,杨树林已带了四个宪兵工作队的喽啰在外边等候。他身边跟着朱强治当翻译。
  
  山崎问:“是谁最先发现布告的?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剿共班长刘双喜。”
  
  山崎说:“昨天没有叫他进围子吧?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皇军开枪后他就撤离围子门口了。”
  
  山崎问:“今早他巡逻发现了布告?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不用巡逻,布告就贴在他住的屋子大门上!”
  
  山崎问:“还有哪里有布告?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乡公所门口、大街上都有!”
  
  山崎叫杨树林带他去大街和乡公所,先看布告,后看地下的脚印。到乡公所时,乡公所大门洞开,乡长宋明通被一块毛巾堵着嘴,反绑着双手趴在炕上,手腕已经被绳子磨出血来。杨树林说:“刚才我来检查,发现宋乡长在这里被绑着。因为太君命令一切不要动,我们就没给他松绑!”山崎命令赶快给乡长松绑,并问宋明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?宋说乡丁都是本村人,晚上回家。只有他和一个叫大楞的是外村人,住在这里。昨晚半夜,他睡得香甜,扑嗵扑嗵两声把他惊醒,有人跳进院子,还没来得及爬起来,屋门被踢开,进来几个人把他按住,先堵了嘴,随后就把他绑上,对他说:“今天给你个警告,要是还执迷不悟,石原就是你的榜样!”把他扔在这里到外边去了。听起来外边有不少人,乱了有一袋烟工夫才散去。他等大楞来给他松绑,直到现在也没见大楞的影子!
  
  山崎说了两句安慰的话:“你为皇军办事,受了委屈,皇军不会亏待你。”
  
  山崎下令叫把布告扯烂。转向刘双喜的外宅去。边走边问:“刘双喜现在在哪里?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他回到围子里了,正在剿共班吃早饭!”
  
  山崎怒吼一声:“把他叫来!把剿共班的人全都叫来!”
  
  杨树林领着山崎到了刘双喜那个小院。大门上就贴着八路军的布告。山崎站在布告前看看,又低下头看了看地面上的脚印。杨树林凑近说:“太君,您看这边。”领山崎到小院之内,那里用锅灰圈了几个圈,每个圈里都有一只八路军军鞋的足迹。
  
  杨树林请山崎进屋,屋内炕上衣物被褥乱成堆,枕边扔着保险套,一个裸着上身的女人围着被子缩在炕角,满脸是泪水,浑身颤抖,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进来的人,吓得麻木了。杨树林叫道:“皇军来了,还不滚下来!”那女人像是听不懂,望着山崎叫了声什么,用力撑着身体跪到了炕上,身上围的被子松散开,露出光溜溜的胴体。山崎厌恶地摆摆手,叫她先穿好衣服。那女人慌乱中找不到自己衣服,把刘双喜的长袍穿在身上,爬下炕来,颤抖不已。
  
  山崎问她:“昨晚刘班长是跟你在这里过的夜吗?”
  
  女人点点头。
  
  山崎说:“你把你看见的事情说一说,要说实话,撒谎就枪毙。”
  
  女人说:“他跟我干完了事,还缠着我腻烦,要叫我玩个韩信吹箫……”
  
  围在旁边看热闹的宪兵工作队小汉奸们哗的一声都笑了。杨树林大喊一声:“严肃点儿!”又对那女人喊:“说正经的,谁叫你说那些下三烂!”
  
  女人说:“他正使劲按我的头,就听到西北角上一阵枪响,接着有人来砸门……”
  
  山崎问:“砸大门?”
  
  女人说:“不,是砸屋门。一边砸一边喊:班长快跑,来了八路了,外边在打枪!刘双喜把我一推,提上裤子跳下坑就跑。我喊:你带上我呀!他说:上边不许你进围子,你就在这趴着吧。八路来了也不会把你咋的……”
  
  山崎问:“来喊他的是谁?”
  
  杨树林喊了声:“把他带进来。”
  
  两个宪兵工作队的人把范舍成带了进来,范舍成一身污泥,又脏又臭。嘴已经被宪兵队的人打流血了。
  
  山崎问:“他是什么人?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他是刘双喜的跟班儿。”
  
  山崎问范舍成:“昨晚你从哪里跑到这儿砸门的?”
  
  范舍成指指院中小草屋说:“从那儿。班长叫我在那儿保护他!”
  
  山崎问:“谁叫你来报信?”
  
  范舍成说:“班长给过我命令,叫我别睡得太死,有个风吹草动就来喊他。我听见西北角上响枪,又仿佛听到南街上有脚步声,就赶紧来叫他。他起来后就带着我去围子门口,叫人放吊桥。里边不放,刘班长骂起来。这时杨队长就传达了皇军的命令,说不准我们进围子。刘班长说这是杨树林假传圣旨,继续叫骂。皇军朝我们开枪了,刘班长就带着我往那边小土地庙后边跑。”
  
  山崎问:“你们为什么不回这屋里来?”
  
  范舍成说:“他说怕八路军找到这里,认出他来。”
  
  山崎问:“他就扔下这女人不管了?”
  
  范舍成说:“跑到半路他叫我回到这里来照顾翠玉。我不敢来,他抬腿就踢了我一脚,旁边是个猪圈,我一趔趄掉进猪圈去了。刚才宪兵队发现了我,把我从猪圈里吊上来押到这儿的。”
  
  山崎问:“你看没看见八路军?”
  
  范舍成说:“我在猪圈里什么也看不见,可是听见脚步声了。从南边来的,到这边转了一圈又往西边去了。”
  
  那女人哭着说:“他们都跑了,就把我一个人扔给八路军……”
  
  山崎问:“这么说,你见到八路了?”
  
  女人说:“他们进了屋子,我能没见到吗?”
  
  山崎问:“你看见了几个?”
  
  女人说:“没看清。刘班长一走,我就吓得蒙着被子趴在炕上没敢探出头来。后来听见一阵脚步响,忽忽拉拉进来许多人。有人划了根洋火,往炕上一照说,刘双喜,起来!再装蒜就开枪了。我说我不是刘双喜,我是平康里的姑娘。我掀开被子叫他们察看,谁知道他们没见过女人身子,刚掀了一半,吓得尖叫了一声赶紧又把我捂上了。他们问:刘双喜呢?我说:他跑了。他们问:跑到哪儿去了?我说:我连被窝都没出,谁知他跑到哪儿去……”
  
  刘双喜在门外喊道:“报告,刘双喜奉命来到!”
  
  剿共班列队站在大门外,刘双喜立正站在屋门口,两眼浮肿,一脸晦气。山崎一言不发,走到刘双喜面前,突然大吼一声,左右开弓打了刘双喜十几个嘴巴。打一掌刘双喜一晃身,然后又立正站好,腆起脸迎接下一掌。
  
  打完下令说:“把刘双喜押到皇军队部去!剿共班全体到警备队操场集合。”
  
  杨树林走近他身边,小声问:“您看,这两人怎么处理?”
  
  山崎说:“噢,那个女人就放她回去吧,范舍成先交给你带回剿共班看守。你叫那个青年人给我来临时作一下翻译。”
  
  杨树林叫翠玉穿好衣裳,赶快回城。留下一个人放哨,把范舍成绑起来带回土围子。
  
  十
  
  土围子里分成两个大区。一半是杨树林、刘双喜、杨东河等杂牌军,他们各自占据着一个农家小院;另一半是一个大庄院,全部由县警备队占据。县警备队由伪县长任大队长,统一调动,自成系统,跟这些杂牌伪军不相往来。
  
  警备队在操场四周架起机枪警戒。来了四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把守入口,剿共班进操场前先把枪摘下堆在一起,放在日本兵面前。进到操场排成两列横队,立正站好。山崎命令把那堆枪送往日本炮楼,然后走到剿共班队伍前训话:我知道你们是忠于皇军的,刘双喜破坏纪律,玩忽职守,只是他个人的事,跟你们无关。但是为了提高剿共班的威力,担当更大的责任,需要对你们集中训练几天。对每个人都要整肃思想,甄别审查。表现好的,不仅继续留用,而且提高饷金;不合格的,只要不是反汪抗日分子,准许另寻高就。在整训期间,你们移住到皇军炮楼中来……
  
  日军监督剿共班把伙房后放柴草的仓库腾清,住了进去。这地方与外界完全隔离,谁也不知他们如何被甄别。
  
  杨树林是当过八路军的,把范舍成带回自己队部,给他松了绑,说道:“当着日本人面,我不得不作个样子,回到自己家,用不着这一套了。事是刘双喜干的,再大的罪过也不能算在你身上,皇军那边我替你说情。你先去洗洗脸,换件衣服,回头咱们再细谈。”
  
  范舍成换了衣服,来到杨树林面前再次请罪。杨树林叫他坐下。
  
  “不用说虚的了。你要不受牵连,得把刘双喜的臭事彻底交代。”
  
  “只要是我知道的,我都说。”
  
  “石原昨天要进城这件事,你跟谁说过?”
  
  范舍成惊恐地看了杨树林一眼,低头不语。
  
  杨树林说:“君子一言,你说了我保你无事。”
  
  范舍成说:“我怕说了皇军不饶我。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咱们也实行八路军的政策,坦白从宽。你说了在皇军面前我替你担待。”
  
  范舍成拍了大腿说:“我说,我告诉了乡公所的大楞。”
  
  “为什么告诉他?”
  
  “刘班长叫我去问明天谁家有送果子的车,请翻译官搭车进城。我上乡公所去找人打听,只有大楞在睡晌觉,我叫他去找车,找到车早上在南门外等翻译官来了再上路。”
  
  “找车就找车呗,为什么要说替石原找?”
  
  “要不说是翻译官搭车,人家能等吗?”
  
  “找到车你又向石原报告了?”
  
  “不用我,刘班长已经告诉石原,叫他早上到南门,见车就上,只要停在那里就是等他的。”
  
  杨树林点点头:“这是刘双喜叫你干的,没有你的责任。再问你,从石原老婆那里拿老海,刘双喜给过石原钱吗?”
  
  “没有,没有,替石原卖了再给钱,利钱两人分。石原本来不愿意交给他,刘双喜灌醉他,强按着叫他写的条子。”
  
  “你对我只要诚实,我绝不食言。再问你,你带回来的老海交给谁了?”
  
  范舍成说:“交给刘班长了,他就放在箱子里。不信您去看。”
  
  来了两个日军,要押解范舍成归队接受甄别。
  
  范舍成走后,杨树林来到空无一人的剿共班,找到那只箱子,带回了自己住处,嘱咐哨兵不放闲人进来。拿刺刀把箱子打开,箱子里有些新做的军服、便服,有女人的秽物,有“金枪不倒丸”跟“秘戏十八式”春宫图。最底下不仅有那五个装满老海的保险套,还有成捆的联合票,十来件金银首饰。杨树林挑出个戒指,留下些联合票揣进怀里,其余的装好放回原处。并且找纸写了封条贴到刘双喜的箱子上,抱着箱子去了炮楼。
  
  日本伍长就领他往山崎办公室走。经过墙角时,清楚听到屋内用皮鞭打人声和刘双喜的惨叫声。他知道刘双喜没多少天活头了。
  
  山崎破例迎出门来,身后跟着一个穿中国便衣佩戴手枪的日本人。山崎介绍说:“这是林翻译,我从何家寺请来帮忙的。”杨树林对林翻译鞠了一躬。林翻译比石原还客气,微笑着还了礼,用纯正的北京话说:“初来乍到,请队长多多指教。”
  
  杨树林把箱子呈给山崎,报告说:“刘双喜出事我也有渎职之罪,刚才搜查了刘双喜的个人物品,发现这些东西,上交皇军,还请太君给我处罚。”山崎看了看箱内物品,拿出一部分联合票给杨树林说:“你办事很有成绩,这些给你贴补零用。”
  
  杨树林缩回手说:“我干事只是为报太君的知遇之恩,为了大东亚和平。您这赏赐我不敢收,收下来人们会怀疑我侦察刘双喜的动机,会给我今后办事带来困难。”
  
  林翻译翻过去后,山崎认真地想了想,点点头说:“杨君有政治风度,确实不同于那帮粗野人。好吧,这东西你不收,以后我另外奖赏你更有价值的东西。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太君的信任,价值最高。”
  
  山崎说:“石原和刘双喜的事要快些了结,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。对石原、刘双喜二人你有何看法,谈出来供我参考。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有点看法,没有把握。对不对请太君明鉴。”
  
  “不要客气,怎么看就怎么说。”
  
  杨树林指指那五个保险套中的***说:“这东西卖价不会少于三千元。石原不想交给他,刘双喜用酒灌醉,哄他写了手书,从他老婆那里拿到手的。刘双喜没给石原一分钱,石原一死就用不着给了。这就是说,石原死对刘双喜有利无害。”山崎闭着眼听,微微地点头。
  
  杨树林又说:“八路军的布告上说,石原是在进城路上被抓到处死的。显然是埋伏在途中等他,决不是意外碰上的,没有准确情报八路军不会冒险在公路上设埋伏。只有刘双喜一人知道石原要在昨天进城,还有谁能给八路军提供这个情报呢?”
  
  山崎睁开眼问:“刘双喜这情报叫谁送出去?”
  
  “刘双喜借口给石原找便车,把这消息传给了乡公所的大楞,大楞是谁呢?是石原弄死的那个农民的儿子,石原死后,大楞就消失了。所以宋乡长被八路捆绑,没人发现!”
  
  “你认为刘双喜通敌无疑了?”
  
  杨树林笑笑说:“我只提供事实,供太君判断。”
  
  山崎说:“你很谦虚,好了,这事就谈到这里。还有件更重要的事。现在已经开始收麦,如不趁现在征收粮食,他们会把麦子又藏起来,再找就找不到了。完不成上边的交粮任务,你们也没有饭吃。这事只靠区、保长办不成。你想个方案最快地征得新麦,想好后向我报告。”
  
  杨树林临走,山崎又说:“那个年轻人,我要借用几天,甄别剿共班离不开翻译。林先生另有任务。”杨树林说:“能为太君出力,是他的福气。”
  
  杨树林走后,林翻译也进了土围子,来到警备队操场,像掉了什么东西,低着头到处寻找,还拿出放大镜蹲在地上仔细地查看一番。
  
  杨东河满面春风地来拜访杨树林,双手抱拳说:“恭喜恭喜,听说太君把剿共班缴了械,刘双喜被捕。从此您不犯小人了。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也就是少受点窝囊气。扳倒了刘双喜我不会忘记本家帮的大忙。”
  
  杨东河说:“有你撑腰,我这边的事也好办点。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今后我俩要多多配合。今天山崎传下话来,叫我操办麦季征粮。地方上的事,我不摸门,正要向你请教。”
  
  杨东河说:“据点里几百人要吃喝,咱弟兄也得养家糊口,不就靠一年两季征钱粮吗。不然要我当这区长干鸟?叫人指脊梁骨也好,绝娘骂祖宗也好,这个事是非办不可的。太君那边把数定下来,我就找各乡乡长开会布置。定个限期,不交的武力解决。”
  
  “你看,最大困难在哪里,能有几成把握?”
  
  杨东河吸口烟说:“八路军的策略,您比我熟悉。这地方老百姓受过八路军的教育,只要一开镰,必会组织保卫麦收,护粮抗捐,搞坚壁清野。一句话,善财难舍,得动点真格的!”
  
  杨树林拍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当家子,今天我才看出来,你是外表老实,心里有数哇。好,咱们得在皇军面前争个信用!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,今天刘双喜的下场,不定哪天就轮到咱头上。攒下养老的嚼谷,也好激流勇退!”
  
  十一
  
  尚武和几个武工队员,那晚上确实出了一身白毛汗。日本炮楼朝村**击,估计是小邓出了麻烦。他们没有直接回驻地,绕到村南道沟岔口,想接应邓智广。有两人急急从村中跑来,武工队问:“谁?口令!”对方一个卧倒了,另一个掉头就跑,武工队跳出两人就追。卧倒的一个喊了声“猎户”,追击的人应了句“星座”,原地站住问道:“是小邓吗?”邓智广站起来说:“别废话了,快把那人撵回来!”说着回头叫了一声:“大楞,别跑了,是自家人!”武工队员急道:“你小点声,这么喊暴露目标。”邓智广说:“不喊他就跑回去了。”大楞听到喊声,骂骂咧咧地走回来。
  
  都进了道沟,邓智广才向尚武介绍大楞,并说:“这小子挺有种,一个人就干掉了石原,刚才分配他点工作,他全完成了。宋明通叫我带他来参军。”尚武问宋明通怎样,邓智广说:“没大事,就是得出身汗。”
  
  在路上邓智广汇报执行任务经过。他一边说,武工队员一边笑,尚武心中对他跟宋明通的机智很赞赏,却不外露,一脸严肃神情,不时指出不妥冒险之处。邓智广汇报的内容如下:
  
  邓智广、大楞、宋明通三人商量在什么地方贴布告。宋明通说街上一定要贴。光街上贴威胁不大,要贴到土围子跟前去。邓智广说不行,敌人看到就咱俩人,戏法就露了。宋明通说有办法,把刘双喜吓走,布告贴到他外宅的大门上,不光离着围子近,还给这小子上点眼药。邓智广说,外宅里怕不止他一个人。宋明通说就因为还有别人才想出这主意。邓智广问:“还有谁?”宋明通说:“不用打听,到时候就明白。你跟大楞先在街上贴,贴完迅速到刘双喜外宅附近来找我。”
  
  邓智广贴完布告,留下大楞在街上踩脚印,自己来刘双喜外宅,宋明通跟一个人蹲在墙根小声说话。宋明通拉小邓也蹲下,小邓认出另一个人是范舍成。宋明通说:“舍成子又给出了个刁主意,等他把刘双喜引走之后,我在门口贴布告,你得进屋里一趟。”邓智广问:“我进屋干什么?”宋明通说:“他被窝里有一个女人,你进去跟那女人说两句话,先问她刘双喜上哪儿去了,随后叫她转告刘双喜再不回头,石原的下场就是他的榜样。”邓智广说:“我怕沾上霉气,我贴布告你去说吧。”宋明通说:“我在这当乡长,一张嘴人家就听出是我,明天她要在鬼子面前招出我来,我这二斤半就得搬家。你说完你就走了,没有危险。”这时范舍成插了一句:“那女人还有良心,谁去也没危险。”可是宋明通咬定了不去。邓智广问:“你是不是看见光腚女人老二发硬腿发软,嘴里说不出话来呀?”宋明通说:“对,对,就算我这样行了吧,这任务交给你!”
  
  尚武他们在西北方向打响,范舍成就去砸门,领着刘双喜奔上围子门去了。邓智广进了屋,那女人披着被子在炕沿坐着呢。邓智广板着脸问:“刘双喜呢?”她竟然一笑说:“哟,是邓区长的孙少爷吧?你今早上还在鸡鸣寺,怎么又上这儿来了?”定好的计划全完,邓智广只好改了口气,说:“是翠玉姑娘啊,八路来打据点,你还坐得这么安稳。”翠玉说:“朱强治跟你为难,我还给你解过围呢,八路也讲交情。想干啥你就干啥,我不会坏你的事。”邓智广就说:“既这样,你就索性帮个忙!”如此这般跟翠玉交代一番。翠玉说:“这好办,别的不会,装哭装孬最在行。有的汉奸白玩我不给钱,我有气正没处撒呢。你放心,我比你教的来事!”邓智广受了感动,说:“你也注意保重。”就往外走。翠玉叫住他说:“你带着洋火没有,我想抽根烟,没火了。”邓智广找到宋明通要来洋火,送回给翠玉,这时大楞也赶来,到院里又踩了几脚,这才离去。他们走到西街,炮楼上才把机枪转向村**击,目标并不是对着他们。
  
  还剩下一张布告,宋明通说:“贴在我这乡公所门口。”邓智广说:“贴到这里,鬼子会盘问,贴布告时你在哪里?八路会轻易放过你这乡长吗?”宋明通出主意叫他俩把自己绑起来扔在炕上。可到大楞绑他时,他又骂起来:“狗日的,我这胳膊也是肉长的呀,绑这么狠干啥!”
  
  邓智广说:“苦肉计,苦肉计,不苦还叫计吗?”
  
  第二天鬼子的翻译官被杀,八路军出了布告的新闻就传遍了周围地区。赶集的、卖货的、跟车的、串门的都成了义务宣传员,每个人在谈时都添枝加叶。有说八路军有了能人,会飞檐走壁,把布告贴到据点墙上,墙上的人连点声音都没听见;有的说八路军的大部队从铁路西转回来了,这是开场锣,热闹的还在后头。你想啊,要收麦子了,八路军能不回来保卫麦收,防止资敌吗?
  
  这话也沾边,为了完成“猎户星座”行动,乘胜前进,扩大战果,保卫麦收,征集公粮,拔除据点,上级派来主力部队一个营担任主攻,已经到了马腰坞西北。
  
  尚武命令邓智广每天都赶集,今天马腰坞,明天何家寺,后天凤凰店,凡刘四爷去的地方他都去。今天往据点里带指示,明天从据点收情报。除他之外,别的几个交通员也都忙得马不停蹄。这一行的规矩,不是自己管的事,概不打听。别人干了什么邓智广说不清楚,连范舍成到底是派去卧底的,还是新发展的同志他也不清楚。但他凭直觉嗅到,在马腰坞工作的人既不只这几个,情报来源也不只有他这一处。
  
  杨东河托刘四爷带来的情报中,有两条最被重视。一是日本炮楼放出风来,近日就要枪决刘双喜;二是鬼子叫杨树林加快准备,趁着麦收,下乡抢粮。
  
  防备敌人抢粮早在计划之中,并不意外。意外的是鬼子下了决心要枪毙刘双喜。邓智广说:“这倒省事,石原被大楞出了气,刘双喜又由鬼子代劳,咱们光擎现成的。”
  
  尚武听了这个消息,连着在院里吹了两天口琴。邓智广以为他是高兴的,谁知到第三天,尚武给邓智广任务说:“叫杨东河跟宋明通仔细了解鬼子的真意,我觉得这里头有诈!”
  
  邓智广按他说的传话,但他跟刘四爷私下说:“肥猪拱门也能把人吓着,我看不出这里有诈。”
  
  刘四爷说:“你呀,没开杈的韭菜,还嫩着呢!”
  
  十二
  
  过了两天,山崎下令在伪区部召开征粮会议。由杨东河主持会,杨树林布置征粮计划,警备队、区小队等小汉奸组织参加接受任务。
  
  这些乡长不少都是两面办公,八路来了是村干,日伪面前是顺民。村干是真,顺民是假。杨树林说要征粮,没一个反对。问一亩地能征多少,都说听队长、区长吩咐;等问到什么时候能交来,却个个愁眉苦脸,连个响屁都不放了。杨树林说:“要是你们自己不送,惊动皇军,武装收缴,可就要多事了。”他们说:“皇军亲自出马,收多收少皇军自己在场,我们倒少担责任。我们只有听命,决不敢抗拒。”谈了两天,没法作结论,最后山崎亲临训话了。
  
  山崎说:“你们已经知道,剿共班被缴械了。你们还可能看到刘双喜被绑上法场。谁反抗皇军,决不宽待!现在我命令:整个地区,按每亩地十斤麦子两元现金征收。区公所、乡公所所需办公费用,由你们自己附加。从现在就收缴,一个月内完成。谁上交得早给以奖励。我将随时武装巡查征粮情况!阳奉阴违者定杀不赦,没什么价钱可讲。散会!”
  
  把众人驱散之后,山崎把杨树林、杨东河两人叫进炮楼,秘密通知他们:决定两天之后发动一次夜袭,武装征粮。目标是陈庄据点以东水坞据点以西那五公里方圆内的村庄。参加夜袭的有三部分,皇军部队和警备队打先锋,主要战斗走在最前边,八路军不敢迎战,他们只有逃避。这就为后边的征粮队闪开了路;相隔两华里之后,是第二梯队。由杨区长带领区小队,带好口袋、车辆,专管到村内抢粮、运粮;再后边相距两华里,由杨树林队长带领宪兵工作队作后卫。万一前边发现敌情,及时冲上来接应杨区长的运粮队。车辆只在本乡征用,不说用途,不要赶车人,由区小队的人自己赶车。各部回去加紧准备,要严格保守秘密。
  
  杨东河叫人找来宋明通,明着是向他征车,暗地叫他把消息传给尚武,并且说:“这回鬼子动真的了,你到那边后先别回来,等这场风暴过去,回不回来再看情况决定。你交待个人,在这里替我预备车。”
  
  宋明通叫谁替杨东河找的车已无法查问。只知他连夜跑出马腰坞,天亮前找到了尚武。尚武得到了敌人准确的出动时间和战斗序列,相信胜券在握,乐不可支,叫邓智广安置宋明通住处,自己去找武工队长。白天刚接到通知,上级为支持本地军民保卫麦收,派出主力军一个营到本地支援,已到马腰坞东北禹城县地界。本来约好第二天,两人同去汇报情况,尚武找队长,提前去向主力部队报告。
  
  刚出门时两人都很兴奋,走到半路,尚武冷静下来,思索着说:“同志哥,我觉着有点不对!”武工队长问:“哪点不对?”尚武说:“前天传来鬼子要枪毙刘双喜的情报,我就觉着有诈。哪有要处决谁,事先先放出风的!”武工队长说:“还没有过。”尚武又说:“今天这绝密军事行动,有提前三天宣布的必要吗?”武工队长说:“你一说,我也有点发毛了,保密还来不及的事,为什么提前宣布?”尚武停下脚说:“要不咱先别到主力部队去了,主力部队刚到,咱别就叫鬼子耍了,弄个大红脸。”武工队长也站住脚,想了想又说:“都走出这么远了,再回去也扫兴。来的也是老部队,把情报跟咱俩的分析都告诉他们,一起研究说不定判断更准确!”
  
  尚武也同意继续前去,只是这一路嘴里没再发出“嗵嗵、叭勾叭勾”的仿真射击声。
  
  (此二人到主力部队后谈了些什么,作了什么决定,都找不到提供材料的人。依照后来发生的情况看,大概是决定不管鬼子夜袭计划是真是假,武工队都作战斗准备。)
  
  朱治强被山崎调去帮助甄别剿共班的人后,再没回来过。好在杨树林忙于准备夜袭任务,顾不上再打电话向山崎献殷勤,没翻译也没感到不便。
  
  夜袭这天上午,山崎带着林翻译亲自到参加夜袭的几个部门作了检查,对准备工作表示满意。临行对了下表,下令晚上九点钟全部人马到炮楼前集合。
  
  虽说是一次巡察性的行动,不一定准会遭遇八路军交火,各部都备酒备肉,中饭晚饭连打了两顿牙祭。有点吃倒头饭的劲头。
  
  不到九点,各部就带人来到了炮楼外。区小队的人穿着军装,赶着大车站在圈外。其余的都在靠近炮楼处整队待命。日军在四面放了岗哨。九点钟整,山崎来到队前,大家立正听训。山崎果断地说:“现在出发。不过要改变一下序列。前队改为后队。杨树林队长带着宪兵工作队打先锋,警备队随我作后卫。中间区小队的位置不变。因我得到情报,此地小股敌人有个习惯,常常放过前锋和二梯队,专打后卫部队。这样变动一下,敌人这么做就正碰在硬钉子尖上。如果敌人向前锋部队开火,相距不远,后卫也能赶上去增援,进可以与前卫并肩作战,退可以掩护转移。好,立即出发。杨队长先走,隔二十分钟杨区长走。路上不准抽烟,不准说话,保持肃静!”
  
  杨树林怀疑山崎是有意考验他的忠诚与勇气,二话没说,带着队伍就出发了。
  
  这一天是四月十三,月光很亮。杨树林知道日军和警备队在后边,有恃无恐,上了公路后他就催部队加速步伐。十一点钟左右,到了预定的转弯之处,下了公路沿道沟往东偏南急走,第一站要到张士府。走出二里多地,回头看看,后边的部队尚没到。他派一个兵到后边联络,联络的人传完话还没归队,突然道沟两侧都朝杨树林开起枪来。杨树林以为是碰巧和游击队遭遇,命令边还击边前进。谁知两侧火力越打越猛,迎面也响起枪声。杨树林命令利用道沟地形,进入阵地防守,他想日军和警备队在后边,相距不到五华里,听到枪声会赶来支援。宪兵工作队本来就是些文痞而不是兵痞,平常架架哄哄,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,一听枪响就懵头转向,脚不听腿使唤,腿不听心使唤,连枪大栓也拉不开了。说时迟那时快,两侧的八路军步步逼近了。手榴弹雨点般地投进了道沟,道沟里娘呀妈呀的叫成了一片。杨树林回头看看,伪区长杨东河带的区小队刚下公路也遭到了攻击,区小队的人有的回头往公路上逃,有的像没头苍蝇,跳出道沟乱窜,清楚地听到八路军“活捉汉奸杨东河”的喊声。
  
  其实杨树林没看清楚。后边的人中了埋伏不假,但那不是区小队,杨东河也不在里边。
  
  杨树林刚走出马腰坞不远,杨东河要带着区小队出发,山崎把他叫住了:
  
  “杨区长,慢慢的。”
  
  只听得一阵跑步声,从炮楼里列队跑出来了剿共班,枪已经又扛在他们肩上了,领队的还是刘双喜!剿共班跑到山崎面前,原地立正,刘双喜向前跨了一步,敬礼说:“报告,剿共班全员十八名,奉命来到!”
  
  杨东河仔细看去,什么给刘双喜动了大刑呀,就要枪毙呀,都是假话。刘双喜几天大米饭吃得又发胖了,倒是站在他身后的范舍成瘦下去了一圈。范舍成是叫杨树林当着众人面从他的外宅绑走的。他觉得此人可够义气,重新出山,仍然叫他跟班。
  
  山崎很兴奋,破例说了几句中国话:
  
  “尤西。剿共班作二梯队,任务你的明白?”
  
  刘双喜说:“报告,完全明白!”
  
  山崎通过林先生翻译说:“杨区长,你认真做了准备,功劳我会记住。但是今天用不上了,你和区小队在这里留守吧。你们区小队的人,全把军装脱下来借给剿共班穿。”
  
  听到不叫他们去了,区小队的人自然高兴,叫他们脱下衣服,却有点为难。因为有的人连内裤都没有,脱了军装,就露出自然本色了。杨东河见他们迟疑不动,就跑过去亲自指挥着脱衣。一转眼大车旁就都是双手捂着下部,缩着肩膀的裸体汉子了。刘双喜命令他的部下,各人捡一件伪军军装套在便衣外边。范舍成也跟着来换衣,老天保佑,这地方离队伍远,光线也暗,来到杨东河身边,两人装着在地上捡衣服,急促地交换了几句话。
  
  刘双喜下令立即出发,一边走路一边套上军装。杨东河带着些裸体汉子回到土围子。惟有警备队的人和日军留在炮楼前待命出发。
  
  连听山崎训话带换衣服,刘双喜的人出发晚了些。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杨树林,如有倒戈行为就地消灭。可是刚下公路不久,前边就响起了枪声。山崎交代任务就说过:“如果确有谍报把今晚的计划传给八路军,他们一定会奋力攻打前锋部队,因为相信那是皇军和警备队。你不要怕中埋伏,要挤进去盯紧杨树林,听到枪声皇军和警备会马上前来增援的……”
  
  皇军的话果然应验,刘双喜就下令叫他的人赶紧往交火地点冲。这些平日晃着膀子走路的人,真到了要紧关头,却耍熊了。有人说:“等等,等看到后续部队跟上来再往前冲!”有的说:“杨树林要是八路那边的人,他跟八路设好圈套,专等咱钻,咱可要吃啥啥不香了!”只有范舍成咬着他耳朵说:“如果不靠近,皇军将来追问下来可不好交代。”正在犹豫,有一梭子机枪朝他们射了过来,接着就听见八路军在南边不远处喊话:“活捉杨东河!”“缴枪不杀!”剿共班的人全都趴下,急忙还击。这时忽然从杨树林阵地跳出几个人,直朝剿共班方向冲来。有人说:“不好,宪兵队的真跟八路两面夹击咱们了。”范舍成眼尖,朝外边一看就对刘双喜说:“你看,前边那个人是杨树林!”刘双喜一看果然不错,骂了声:“我操他娘,要抄老子的后路。”说着跳上道沟就迎上前去,开枪射击,打死了杨树林身后的人,没打着杨树林。杨树林转而往北跑,刘双喜撒腿就追。
  
  剿共班的人一看刘双喜带着范舍成往北跑了,便一哄而散,逃回公路,想回马腰坞去。
  
  杨树林前边跑着挺快,刘双喜追着不放,范舍成见后边没人,举起枪朝刘双喜脑袋开了一枪。看了下认定刘双喜已死,杨树林已不见踪影,就脱下套着的伪军服,甩开膀子朝他要去的地方去了。
  
  其实杨树林在枪炮声中根本没听到刘双喜的叫声,他根本没想到刘双喜会在这里出现。他以为追他的是八路军。
  
  战斗开始后,杨树林支撑了一阵,听到八路军对区小队也发起冲锋,听到喊话:“活捉杨东河!”杨树林一想不好,后路已经叫八路军封住了。别人缴枪不杀,自己要被抓回去绝没活路。生死关头,顾不得太多,他溜到队伍后边,跳上道沟就往公路方向逃。有人发现队长逃走,尾随其后跟着逃出来。正要跑往公路,突然从暗处跳出人来阻击他们。喊着杨树林的名字朝他们开枪,打死了身后的追随者。杨树林认为是八路军包抄了过来,赶紧转往北边跑。
  
  杨树林有作战经验。能凭枪声判断出死角和空隙。东拐西绕,连窜带跳,用了有半点钟,逃到公路近旁。看到日军和警备队在向交战方向急赶。路边有伪军在放哨,他停住脚喘口气。
  
  公路上的哨兵发现杨树林。厉声问道:“什么人,口令!”杨树林回答:“收麦”,公路上还他句“成功”。随后问:“哪一部分的?”杨树林说:“宪兵队杨队长。”公路上有个声音说:“那就快请上来休息吧,皇军很不放心,等候多时了!”杨树林答应着,边擦汗边往公路上走。公路上果然除了一班警备队外,还有日本伍长带着四个日本兵,并没有山崎的影子。他一上了公路,日本伍长就命令:“哈牙苦,开也里马啸!”警备队把他们几个人夹在中间,就回马腰坞去。路上杨树林问二梯队情况怎样。日本伍长就训斥说:“说话的不要!哈呀苦,哈牙苦!”
  
  看看快到马腰坞村口,来到一片松林遮着的墓地前。墓地边站着有日本哨兵,跟伍长对了两句话。伍长向四个日军喊了句什么,四名日军就把杨树林带进了松林。
  
  尚武和邓智广没有参加路边的伏击,他俩到主力部队协助作战去了。主力部队一个营,由他俩带路潜伏到马腰坞西、北两处。南边打响后他们并没动作。过了约摸一小时,南边枪声稀了,马腰坞据点内却响起密集的枪声。接着又起了火,尚武和邓智广领路,部队从两面冲进村内。冲到土围子前,吊桥已被起义的伪军放下,围子门大开,地上躺着些伪军的尸体。区小队的人不仅穿上了裤子,而且臂上系了白毛巾,在杨东河带领下列队迎接我军。炮楼上的探照灯已被起义人员打烂,但鬼子的机枪、迫击炮打得很密。营长叫邓智广和杨东河带领起义人员回根据地,尚武随部队攻打炮楼。炮楼内大部分日军都增援刘双喜去了。留下的人不多,但火力很强,壕深墙固,攻坚很费了时间。后来组织敢死队,搭梯子爬过护城壕,放下吊桥,部队才攻进去。除两三个伤兵外,俘虏很少,有的阵亡,有的自杀了。山崎并非像电影上那样剖腹,而是上吊死的。林先生是朝自己脑袋上开了一枪。但是没找到杨树林的尸体。
  
  南去增援的日伪军,半路上就碰到败退下来的剿共班和个别逃出来的宪兵队人员,没再追我军,听到马腰坞村传来枪声,看见炮楼上烧起冲天大火,也没敢再回马腰坞,投奔了何家寺据点。
  
  我军攻破马腰坞据点后,日伪军没有再企图夺回,从此这地区又成了根据地。这一年麦收季节,马腰坞附近的老百姓特别忙,除了收麦子还要抢着拆据点。木料、门窗、砖瓦凡是能拉的全拉回家去。那一年盖房的人特别多。
  
  在炮楼中没有找到杨树林。打扫战场时,也没发现杨树林尸体。大家认为可能是混战中叫他逃掉了。报道中说杨树林正在被我追捕中……
  
  杨树林从此失踪了。由此留下许多问号:山崎为何临时改变作战计划?刘双喜为什么被逮捕又被释放?山崎要他监视杨树林什么?等等等等。
  
  鸣锣收兵
  
  1988年我陪美国记者索尔兹伯里去那个县采访,当地一位干部介绍改革开放成绩。为说明这一政策受到所有中国人拥护,他举了个特殊的例子:有一罪犯,被判有期徒刑多年,劳改中学会养鸡技术。刑满释放后,竟靠养鸡成了富裕的个体企业家。发财后为表示赎罪,为公益事业作了不少贡献,被劳改单位用作教育犯人的活样板。
  
  我问此人叫什么名字,他说叫朱强治。
  
  我找到了这个朱强治。他领我和美国记者看了他的新式养鸡场,看了他得的奖状。在喝茶时,我问起他过去的事,他毫不隐讳,他当过汉奸,因叛国罪劳改数十年。
  
  提到杨树林,他竟提供了不为人知的材料。
  
  他说杨树林被日军带进马腰坞外的松林时,山崎、林先生都坐在一座坟前的石桌上等着他。周围站了一圈日本兵守卫。
  
  山崎看着他冷笑不语,林翻译冷冷地说:“杨队长,辛苦了,这次突袭有功啊。”
  
  杨树林惶恐地说:“我有罪,我有罪。请太君给我赎罪的机会。”
  
  山崎板着脸问道:“对敌方谍报人员,我们从不宽恕!”
  
  杨树林抢前一步央告道:“太君,我战斗不力,愿受惩罚,可我与谍报无关。我相信你不会冤枉我。”
  
  山崎叫林先生翻译,说道:“我对你很佩服。两国交兵总是有胜有负,已经失败了,就不要再演戏。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您的话我不明白。”
  
  林翻译笑道:“杨先生,我们都是同行,不要把对方估计过低呀。你作谍报工作很有经验,可是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。你叫朱强治到乡公所给八路军递信息,告诉他们石原进城的时间,为什么不叫他换双鞋?而这双鞋又出现在八路军打埋伏的废窑前,跟八路军的脚印合在一起。你忘了,这地方只有他一人穿‘靴下’。您要嫁祸于刘班长,可以理解,但也做得太急了点。贩卖老海、嫖宿妓女本是小事,你花那么大工夫,就不怕别人怀疑这过分的热心别有所图?刘双喜这样的人八路军不喜欢,而你可是当过抗日大队长哟!”
  
  杨树林强笑着说:“就凭这点就认定我是匪谍?”
  
  山崎听了林的翻译后,点头说道:“当然不能,所以我才提前宣布这次的突袭计划。刘双喜在我手中,他不能跟外界任何人接触。但是八路军还是知道了全部计划。不仅知道行动时间,还知道前锋部队是皇军,他们不惜一切攻击前锋部队。只可惜我临出发才宣布改变部队序列……”
  
  杨树林说:“刘双喜虽不在,参加开会的也不止我一个中国人!”
  
  山崎说:“是的,还有一个杨区长。我宣布他领导二梯队,刚才八路军向二梯队开了火,还高喊活捉杨东河。可是你安然无恙的回来了。”
  
  杨树林有口难辩,急忙跪倒喊道:“太君,我实在冤枉。朱强治是到乡公所取粮食,不是给八路军送情报,你一问就明白了。”
  
  山崎把头一扭,日本兵把朱强治从坟后拖了出来,已经受刑受得没了人样。杨树林一见他就急得跺脚说:“朱强治,你快点跟皇军说实话呀!”朱强治在半昏迷状态中,浑身无一处无伤,疼痛难忍,没有力气争辩,只求早点断气,便无可奈何地说:“招吧,招吧,招了少受点罪……”
  
  乒乒叭叭,马腰坞村内响起了枪声。山崎大惊,命令日军返回炮楼,林翻译掏出枪要朝杨树林开枪。山崎拦住说:“不,在这里打死他,八路军发现尸体,会为他开追悼会,会把他埋进烈士陵园,那就满足了他的愿望。把他带到河边再开枪,打死后扔进河里去,让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。”他们用日语说的,杨树林听不懂。他还以为山崎饶了他,日本兵押走他时,他还轻松地喘了口气。
  
  不知是顾不上还是忘了,他们把朱强治扔在松林里了……
  
  我问朱强治:“你不是被借去当翻译的吗?怎么受起刑来?”
  
  据朱强治说:山崎明说是借他去当翻译,但一到警备队就叫把朱强治扣起来,林翻译管审问,刘双喜负责动刑。林翻译先入为主,根据鞋印认定他先到乡公所送了情报,还到废窑与游击队见过面。朱强治没干过这些事,但是受不住刑,只好顺着林先生的问讯招供。林问:“你上乡公所去干什么?”他说:“去取粮食。”林先生就用烧红的铁条烫他的肚子。林再问:“老实说,是不是找那个大楞送情报?”朱强治马上承认:“对,我是去送情报的。”这样答了林先生就不再打他。照此办法,那边提问,这边迎合,终于拼凑出一份完整的口供:杨树林投降日军是假,为八路军当谍报是真。他奉杨树林之命,与乡公所大楞保持联络,石原是杨树林提供情报害死的……山崎认为查出了杨树林真相,押他到松林里当场对质。
  
  外边以为刘双喜被扣起来了,其实刘双喜在炮楼内享受着优待。跟石原勾结为奸,贩卖毒品,残杀勒索老百姓,这些在山崎眼中都并不值得重视,他关注的是反汪抗日,为八路军作间谍。
  
  本来我还要从他那里了解更多材料。可是索尔兹伯里不耐烦,露出厌恶的神情,几次三番催我走。到了汽车上,我问索尔兹伯里:“你是不是讨厌那个人?”索尔兹伯里说:“不管你们的政策怎么样,在感情上我不能接受变节者的招待。你知道,二次大战中,我是在列宁格勒与俄国人民一起战斗的。你也参加过二战,真不明白,你怎么能跟他谈这么久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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